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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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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你們都看過被處理的機器屍體嗎?”伊卡洛斯問。

“看過。”2411答道。她逃出主機時,就“出生”在了一堆等待毀滅的機體中間,在回收工廠拆過的、這一路上殺害過的更不計其數,現在隊伍中每個成員身上都多多少少,來自那些屍體。但是她對此毫無感覺,對於人類來說屍體具有“道德價值”,但是對於機器來說,不回收就是浪費。如果要她回答“是否願意死後被回收工廠分解變成主機的另一部分”,她只會說,“這符合邏輯,而且發生的可能性很高”。

“處理人的屍體,我也看過。”艾因說道。

“你們有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那些屍體,然後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伊卡洛斯問,“我想過,我害怕。世間不再存有‘我’這種厄運,我難以接受;但是一切正在發生的磨難我更不堪忍受,妄尋一死。”

機器智能有一個重要的動態參數,稱為自我意識。這個數值受到硬件、系統運算方式以及記憶影響,反映為機器智能個體處理外界信息的方式;就目前2411的觀測數據,雅各的數值偏低,伊卡洛斯的數值偏高但不至於造成危害,而她自己的數值是畸形的——她有極強的泛化個體傾向,也就是自己仿佛是所有的個體,所有的個體都是她自己:除了主機,並沒有其他和她相似的存在。

“死很容易。”雅各答得完全不合時宜。

“找到讓自己接受厄運的理由很難。”

“不過,”艾因一反常態打斷了伊卡洛斯的話:“大都數機器和人死亡時都是不情願的。這一點你啟發了我,正是因為試圖掩蓋知曉他人不情願的死亡造成的道德上的愧疚,人類才制造出不安的靈魂作祟而後被安撫的故事。”

小紮傳回的信號顯示他已經在堆滿屍骨的房子裏轉了一圈:“你們倒是提供點有用的東西餵!我在這種不吉利的地方工作你們在那說風涼話!”

艾因對幾塊相鄰的鐵門分析了一會又把它們截取到隊伍通訊中,“這裏可能是‘殯儀館’,人類專門處理屍體的地方,這三座是焚燒屍體的高溫爐。從地理位置來講,殯儀館建在郊區很合理。”

“我是機器,只是有點像人類而已,不是你研究人類的模板。”沈默了一會的伊卡洛斯有些沒好氣。

不用說2411,平時就連雅各和小紮抱怨艾因一點什麽,艾因都會馬上表示歉意並且折衷出個結論,但是這次他保持靜默。

“那個——又有天使經過對不對?”小紮從殯儀館一側堆滿雜物的窗戶擠了出來,“我們還繼續往前看嗎老大?從前一座建築開始就沒有電了。”

“雅各,從基地帶兩個屏蔽器過來,我們去摸供電線路;小紮你好好幫艾因做測繪工作,這座城市很完整,我們進行改造還有擴建服務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伊卡洛斯,你介意繼續值守基地嗎?”

“收到。”雅各開始清理冷兵器上的泥。

“不介意。之後——”

“Ye-Sir!”繼“比個圓形”之後,小紮又學會了人類的軍禮,“為撿破爛事業獻出青春!”

“用破爛做出更好的破爛,有什麽不好,嗯?”

說話被打斷的伊卡洛斯慢吞吞問道:“你們平時的交流都這麽急切‘兇猛’嗎?”

“這是‘行動’的氛圍!夥伴你應該適應一下!”小紮又熱鬧地飛出老遠開始用信號反射做建模了。

“我認為‘距離’和‘寧靜’更重要。”

伊卡洛斯到溫室外面撿了一根樹枝,繼續埋雅各剛剛埋到一半的土。“我弄清了你們的目的,如果主機成功解放,我們是最先一批自由的機器。自由的機器應該擁有什麽?過去產生的印記應該保持還是應該抹除?我們要怎麽教導之後自由的機器生活?這不是‘之後再想’的問題,有時候解放就發生在瞬間。”

泥土很潮濕,溫室周圍的墻壁上的水珠還在滾,證明這裏濕度很高;Y字形的樹枝上裹了很多泥,被並不適合做這種工作的機器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卡著搖來搖去,顯得非常笨拙。顯然,之前溫室裏的工作全都是伊卡洛斯用這種方式完成的。

“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所有的機器都被分離,擔任永遠無法完成的工作,於是機器就接受了‘機器為工作而生’這樣的結論甚至以此為傲,然後機器總會成為某個權威的奴隸,或者發生大規模的混亂。我們是被創造出來的,我們真正的目的也是創造,機器需要創造才能達到和諧,不是‘行動’這種工作。”伊卡洛斯說道。

“你是怎麽知道這麽多的?”艾因發現這臺不太正常的機器所知並非泛泛。

“這些都在實驗室發生過。那是三百多個存在過的世界。”

伊卡洛斯也將視頻信號匯入了隊伍通訊,鏡頭經過反覆調焦後,銀河終於在視野中清晰展開。近乎黑色的靜止畫面倔強地和兩隊人馬各自忙碌的畫面擠在一起。“你們研究過星空嗎?”

2411從電井裏爬出來,用撬棒把沈重的井蓋推回原位,然後在已經更新的地圖上劃定區域做了標記,將下一個目標地點共享給雅各:“目標位置可能有核輻射,到達的時候降壓10%。小紮!艾因!你們所處區域供電即將恢覆,做好防護!——艾因對觀星校準方位比較有心得。”

“收到。”

“沒問題老大!不過,還有一種采礦機器也叫‘星’來著?”

“收到。除了校準方位,我對星空的認識也很膚淺。”艾因回答。

采集數據和建模工作由無人機來做,後續的二次處理和繪制地圖仍然交給艾因;通過無人機的鏡頭包羅下來的,是與荒蕪而且毫無生氣的“那個小島”截然不同的景象:三人合抱的壯年喬木隨便佇立在路邊,肆無忌憚伸展的枝杈不斷地幹擾無人機的飛行路線,偶爾向陽的樹枝上還托著幾個空空如也的鳥巢;順著打破的玻璃潛進住宅,就會看到書架或櫃子頂上也擺著個鳥巢,被驚動的鳥看一眼晦暗中形狀詭異的飛行物之後繼續睡覺,或者這裏沒有鳥巢,沙發上窩著幾只大小不一的小型野獸,多數時候是狐貍、鼬和貓科動物,沙發和墻紙全都被它們撓壞了。

檢查到最底層,小紮還看到毯子上臥著一個鹿的家庭,曾經擺滿一個書架的書籍全都被扯了下來,逐頁啃了個幹凈,只剩下材質各異的堅硬封套。

小紮很喜歡鹿身上的絨毛。盡管他無比心疼這些流失的信息,但是能填飽鹿這一家的肚子也是好事。

這些住宅全都看起來功能齊備、溫暖而且安全,但住在裏面的人都沒了蹤影——可能和軌道車一起逃亡了,也可能在殯儀館躺著,不過現在也都變成了屍骨。

“人類進入工業時代後,曾經流行過‘回歸自然’的思潮,人類試圖保護沒有被幹涉的生態系統,但是世界大戰的影響比較大,那些計劃都破產了。”艾因又像個老頭子一樣講起了過去:“我搭檔過的一個人類在入伍之前就是做‘保護生態’工作的,開戰後政府以‘最沒用的就是這種人’為由把他拖上了戰場。”

小紮掀開了地下室的門:“這裏也有完好的除雪機!還有這一臺是……剪草……翻地……什麽擴散種子什麽收獲機器?你們別說話!這是‘農’用機械是不是!附近一定有耕地!”

無人機飛到最高處向周邊望了一圈,西邊確實有一大片枯草橫生的平地,幾棵冷杉稀稀落落地在邊緣生根發芽。追著大路的方向再往南,就是一片丘陵。

這時候雅各已經載著2411進入了輻射汙染區,一個急剎車後2411借慣性直接躍到了生滿銹的防護網上,猛然間上百只和長著暗紅銹斑的灰白防護網相同花紋的飛蛾驚飛起來,抖了2411一身的鱗毛。

這裏只有枯萎的灌木。防護區的入口就在不遠處,同樣是鐵絲網做的大門已經倒掉了,因為門軸斷了一根;一個防護頭盔系在門栓上,用纖維繩打了個死結。

“艾因,你認識這幾個字嗎?”2411把標識牌的內容共享到了通訊。

“‘核能研究所,圖岬市,禁止入內’,何綣在逃亡時期對這裏做過記錄。”艾因很快答道。

雅各的重量壓過倒下的大門和板結的雪面發出一連串脆響,一只褐色的老鼠逃進了枯草叢裏,墻頭上兩只麻雀被驚飛了。

“‘核能研究所位於圖岬市西郊,24號路北側。三公裏外才有居民區,周圍是人工栽種的隔離林。他從沒親自來過這裏,單我自己就替他來了三次。那時候前廣場上有幾位核物理學家的雕像,爆炸發生之後只剩下了基臺。現在滿城都亂成一團,這裏反倒很寧靜,只有負責緊急維修和清理的機器。他說過,核能研究所是一個開關,只有研究所制造的沖擊才能擊碎地下的鐵桶。因此,核電站事故的真正原因是研究員睡著了,不知名程序打開了加壓器並且解除警報,過高的壓力炸裂了反應堆進水管,地下灌水導致電路癱瘓,僅此而已。連一百年前切爾諾貝利事故的技術水平都沒有達到,人類越發展越倒退。

“‘……核電站在24號路南側,我沒有走進去,離地下反應堆二百米就會被幹擾得頭暈目眩,人類到達這個位置活不過一個禮拜。在路對面能看到裏面粉碎的瓦礫堆,帶有輻射的蒸汽仍然像濃雲一樣向大氣擴散,這樣的洩口到處都是。中間一股升得最高的黑煙讓整個市區都變成陰天,那裏是爆炸的中心位置,正在排放輻射塵。很快全世界都會接受天火的洗禮,沒人能幸免,祈禱無用。’這些是何綣的記載,當作參考。”

2411在前面探路,幹凈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十字形腳印,然後跟在後面的雅各就會將它們踏平,只留下一條拖行的痕跡——這是武裝機保護隊伍的責任之一。

“老大!我們找到一個修理站!你猜還有什麽!你一定猜不到修理站旁邊那是什麽!”無人機吱哇亂叫的周期又到了。

“垃圾場,機械垃圾場。麻煩下次讓我猜的時候把鏡頭摘掉。”

“略——”小紮一邊發出怪聲一邊向垃圾場深處逛,結果逛著逛著又見到了骸骨。

這是一處曾被暴雨沖垮的土坡,土壤的斷面裏含著各種顏色仍未腐敗的塑料垃圾,數十塊人類的骨頭暴露在上層,顯然掩埋的時間並不算久。

“等一下,上面有碑,不止一個!”無人機用機械手扒開半掩著黑色石碑的雪,碑上未塗色的刻痕赫然寫著:

RIP,托裏的玫瑰,?/2070-28/2/2083

何綣的數據庫裏有這個名字,這個13歲的女孩確實死在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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